卌年丨高志新:父亲偷给我的大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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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志新,1952年5月生,贵州盘县人,1977年考入六盘水师专中文系,当过兵,先后做过盘江化工厂宣传干事,盘江矿工报记者编辑、六盘水市委宣传部干事、副部长,1994年起任六盘水日报社社长、党组书记、总编辑,现已退休。
1966年,我刚读初中一年级,文化大革命就来了,于是,停课闹革命,当红卫兵,参加革命大串联,上山下乡当知青,参军入伍当战士,退伍进厂当工人,整整10年,从少年到青年,本应该是人生在学校读书的黄金期,可是我们这一代,却被历史的漩涡,卷缠着抛出校门,丢进动乱的社会,从此,进学校读书,成了我最奢侈的欲望。
文革初期,人民日报曾发表了一篇题为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》的社论,提出“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、旧文化、旧风俗、旧习惯”的口号;后来文革《十六条》又明确规定“破四旧”、“立四新”是文革的重要目标。于是,全国上上下下,刮起了一场“破四旧”的风暴,只要是文革前出版的书籍,刊物杂志,都被视为是“四旧”,特别是那些世界名著,中国传统文化经典,更是难逃劫难。谁家藏有这些杂志,书籍,只要被举报,就有被红卫兵抄家的危险,甚至有可能被批斗。这样一来,名地供销合作社,收废旧书刊门市的生意可好了。
那时,父亲在一个基层供销社当主任。父亲是解放前的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生,读过书的人,那见得这么多好书丢弃在废纸堆里,于是,他常常会从废纸堆里捡些书或杂志悄悄带回家看,看完后,又悄悄带回去归还。
有一天,父亲回家时,径直走进卧室,掀起后衣襟,从腰后拿出一本杂志,放在枕头下面,当我们都睡了,父亲每晚都在煤油灯下,拿出这本杂志翻开来读。有时,当我们半夜醒来,还见到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读着那本杂志。
那天,父亲上班去了,我好奇地从父亲的枕头下面,拿出这本杂志来看,那是一本1965年6月号的《收获》杂志,我翻开父亲拆上的书页,“大学春秋”几个大字,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页面。由于好奇,我就順着看了下去。就这样,父亲去上班了,我就在家看,他回家之前,我就把书又放在枕头下面。里面描写的1950年代大学生纯真火热、激情四射的生活,特别是书里描写的那些大学生的青春萌动和那淡淡的小资情调,让我这14岁的少年,沉醉而不能自拔。
不到两天,我把这期刊发有《大学春秋》上半部的《收获》看完了,就追着父亲问,要求他把下一期找来我看,父亲得知我看了巜大学春秋》,脸有惊恐之色,把我拉进房间,告诉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,他带这本书回家。也不能对任何人说,我看过这本书。
那时,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,到处是破“四旧”,狠批“封资修”的大字报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部小说只刊发了上半部,即被扣上宣扬和歌颂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,遭到了批判,随即《收获》杂志也被勒令停刊。这期刊有《大学春秋》的《收获》,是我父亲偷偷从废纸堆中拿回家来看的,如果被人知道了,后果不堪设想!
就是那本巜收获》上刊登的半部《大学春秋》,让我对大学有了向往,对文字有了感情,对书藉有了爱恋,对知识有了追求。
这期杂志的出现,父亲知道了我爱看书,心里很高兴,从此,父亲隔三差五,从供销社收购的废书刊中,挑些书带回家给我看,看完后,父亲就悄悄地带去,又换回一些没看过的带回家来。
父亲先是带些近现代中国作家写的,诸如:《红岩》《林海雪原》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《我们播种爱情》,巴金写的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郭沫若写的《无意识的年代》,茅盾写的《骆驼祥子》《林家铺子》《蚀》《春蚕》《幻灭》,鲁迅写的《阿Q正传》等文学名著,只要我喜欢读,父亲就鼓励我尽情地读,但总是不止一次地告诫我:“悄悄看,别让人知道。”
也许是父亲有意循序渐进的安排吧,当那些中国现代文学名著,我看了一部分以后,父亲又逐渐带一些如: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《西游记》《三俠五义》《说岳全传》《聊斋志异》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让我读,我在读那些半文半白的文字时,有些似懂非懂,但书里的故事情节,人物命运却深深地吸引了我,打动和感染了我。
随后,父亲又变了,带来的多是些外国名著,如: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《复活》巜战争与和平》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《红与黑》《罪与罚》《悲惨世界》《父与子》《静静的顿河》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《一千零一夜》等大部头的书之外,还有卡夫卡,契可夫,莫泊桑等作家的短篇小说集。
再后来,父亲又増带了《东周列国故事》《世界史》《中国通史》《悲剧的诞生》《美的历程》等历史文化书藉。
从1966年到1968年底,在这不到3年的时间里,我囫囵吞枣地读了近百本各种书籍,但那时的阅读仅仅是兴趣与热爱而已,可是越到后来,我越觉得,我的生活离不开书本,离不开阅读了,而且,有一种感觉也越来越清晰,那就是,父亲把阅读的习惯植入了我的生命,是阅读把我领进了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,是阅读在浇灌着我的精神家园,是阅读使我的生命精彩,人格升华。
我后来的人生道路,好像都证实了当时的感觉。
文革10年的动乱结束,1977年,中断10年的高考恢复,消息公布,虽然只有小学学历的我,由于《大学春秋》中描写的那些大学生生活,那些发生在大学生中的故事,那些让人心跳的青春萌动,那些令人依恋的小资情调,书中给我的这些刻骨铭心的印象,碰上这10年没有的高考消息,使那长期沉淀在我下意识里的,对大学生生活的向往和梦想,像熊熊烈火燃烧起来,像涛涛海浪涌动起来。
于是,我第一时间,四处打听消息,找领导开证明,希望参加高考。那时,我退伍回来,正在盘江化工厂当工人,好些同事,包括亲友,得知我想参加高考,都会善意相劝:“你没读过中学,就去参加高考,最好别去出洋相了。”这些善意,也使我动摇过,但,就是为了那个多年的梦想,我抱着试试的心态,还是去报了名,当时填报表时,学历那一栏,我填的是“相当于高中毕业”。
从1977年10月得知高考消息,到11月底,才名报上了,得到准考证时,离考试时间,只有10多天。考试时间是1977年12月10日、11日。文科考试科目:政治、语文、数学、史地;理科考试科目:政治、语文、数学、理化。
我报的虽然是文科,但是,对于只有小学学历的我来说,除了数学全是空白外,其它科目,空白点也是很多,加之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,官方也好,民间也好,都是处于措手不及的状态,来不及准备任何复习资料,此情此景,面对完全陌生而又似乎很遥远的高考,我突然间感到十分迷茫了。
不管怎样,为了心中的梦想和向往,我还是义无反顾地,与10年聚积下来的570万考生一起,挤进了1977年的高考考场。
高考过后好长好长时间,大慨1978年的3、4月份吧,厂里的宣传教育科通知我去拿高考录取通知书,当时,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因当年570万考生,只录取27万,录取率仅有5%。
就这样,我挤进了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队伍,进入了当时还不具备办学条件,只能分散办学的贵阳师范学院六盘水大专班(现在六盘水师范学院的前身)。
这段经历虽然如梦如幻,看似偶然,但是从进入考场,开始答题那一刻到收到录取通知书,这段时间里,好似父亲偷偷带给我看的那些书里知识信息,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,支撑着我,引导着我。
我时时在想,我能考上大学,肯定与父亲偷那些让我读的书有关,或许,可不可以这么说,我的大学,就是父亲偷给我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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